17.11.04

{轉載}駱以軍- 降生十二星座

  讓我們從「快打旋風」的電動玩具開始吧。當然現在店面裏機的臺子清一色是第三代、第四代之後了。    你可以挑選從前被鎖在最後四關的四大天王:手綁長鉤臉戴銀制面罩穿蔥綠色緊身褲的西班牙美男子;拉斯 維加斯拳擊擂臺上三兩下重拳便將對手撂倒的泰森;泰國臥佛前打赤膊攻防幾乎無懈可擊的泰國拳僧侶;還有最後一關被孩子們稱為「魔王」或「把關老大」,開賽 之初很帥氣地把納粹藍灰的軍官大氅一拋,然後乾淨俐落標準世界搏擊動作地三兩下把你幹掉的越南軍官。    以前你不能選他們的,現在你可以了。現在你甚至可以用自己和自己對打,譬如說你可以看見螢幕上相同的 穿紅衣的Ken 和穿青衣的Ken 對打,或是穿白衣的Ru和穿青衣的Ru對打。完全相同的程式設計:一樣的招式一樣的氣功和神龍拳(日本發音的Hurricane 、颶風,他們會嘶吼著沖騰上天ㄏㄡ……ㄌㄧㄡ……ㄎㄧㄢ!)孩子們喜歡挑日本宮殿屋簷上,穿白色功夫裝的Ru. 像是真正肅殺的對決,畫面上頭發還在風裏一陣一陣地翻飛,那個酷!當然你一開始就是堅貞地選用春麗,一個十五、六歲的中國女娃,背景是大約廣東某個市鎮的 街道:後排坐著唐裝的陌然伶著一隻雞在宰殺的,還有另一個面無表情騎腳踏車經過比武現場的這些個中國人,還在簡體字的商店招牌下,有一張紅字的標語:「禁 止吐痰」。   當然你始終在投幣5 元後毫不考慮地選用春麗,有一部份原因是每每她將對手幹倒後,鬢髮零亂衣衫不整雀躍地露出十五歲少女欣喜若狂的嬌俏模樣,確乎是搔到你某一部份輕柔的寂寞 的心結。不過還有一部份是老電動迷懷舊的歷史感吧。孩子們不懂江湖恩恩怨怨的悲涼,你卻清楚記得早在第一代的「快打旋風」,背景是長城,一個曲背弓腰、白 鬍長眉、打螳螂拳的中國老頭,他的武功輕盈刁鑽,後來卻被你抓到弱點,每每用陰毒低級的掃堂腿攻他下盤,讓老人家含恨塞外。所以當孩子們為著這第二代破台 後電動為每一角色播放帶著煽情配樂的身世情節新鮮好奇時(只如說那個酷Ru吧,他在打完電動中所有擂臺,悲歎著此後天下再也沒有對手後,寂寞悲壯的背影朝 紅色的夕陽走去;又或者那個俄羅斯摔角的巨漢,在把最後一關越南軍官幹倒後,會有一架直升機從天而降,機艙走出電腦設計之初還是蘇聯總統的戈巴契夫——啊 世局的紛亂比電動的機種還叫人不能適應——和他一起跳俄羅斯方塊舞),你在看到少女春麗辛苦地撐完最後一場拳賽後,在哀傷的音樂下跪在她父親的墓前,字幕 上打著:爸爸,我已為您復仇。然後十五歲的少女,換上青春亮麗的洋裝,把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染滿血和仇恨的功夫裝拋開。   啊,你怎麼能不臉紅心跳呢;電動玩具裏的世界。你的世界。你清楚記得是自己把那個仙風道骨的老人幹掉的。原來她是……仇家的女兒?不對。你是她的仇家。難道你要再用Ru或Ken 或那個醜不拉嘰的怪獸,把這個單薄天真卻背負著殺父之仇的女孩再除掉嗎?    於是你每每在投幣後,總是麻木地,故意不去理會底層複雜在翻湧的心思,沒有後路地選擇了春麗,她代表 這五元有效的、你電動玩具裏的替身。你是她的主人,你操縱著她如何去踢打攻擊對手(好幾次你無意識地讓她用出你最拿手當初幹掉她父親的掃堂腿),她是你的 傀儡,而你卻清清楚楚地看見,重疊印在每一場生死相搏的電動玩具畫面上的,你的臉,是她看不見的,在她上端的真正殺父仇人。   太凝重了。   再後來,你知道,每一個角色都是有星座的。   優雅平靜的Ru是天平座。金髮火紅功夫裝爆烈性子的Ken 是牡羊座。相撲的Honda 是雙子。怪異的人獸雜交的戴著手鐐腳銬的布蘭卡是雙魚。美國空軍大兵是獅子。印度瑜伽面容枯槁的修行僧是魔羯。   下盤較弱輕盈在上空飛跳的西班牙美男子是水瓶座吧。滿身刀疤俄羅斯摔角的巨漢是巨蟹。拉斯維加斯的拳王是金牛。醉臥佛前的泰國拳僧侶是處女座了。魔王是射手,無庸置疑,乾脆、俐落、痛快。   復仇的春麗,別無選擇,只因好降生此宮:童稚、哀愁、美豔、殘忍完美諧調地結合,天蠍座。從眼神我就知道。    當然我們都還記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年我父親因我至今不很清楚的原因,被他任教的那所中學解聘,整整 一年皆面色陰沈地賦閑在家。家裏孩子們瘋鬧地追逐到父親的書房門前,總會想起母親的凝重叮囑,聲音和笑臉在那一瞬間沒入陰涼的磨石地板。甬道的書櫃、牆上 父母親的結婚照和溫度計、父母親臥房的紗門,還有一幅鏡框框著的米勒的「拾穗」的複印畫。小孩子都知道家裏發生了重大的事情,是在這個甬道組成的房子之 外,我們所不能理解的。   我清楚地記得,三年十班的教室。那之前,我和哥哥姊姊唸的是靠近要往臺北的那條橋的私立小學,小男生小女生穿著天藍色燙得筆挺的制服,小男生留著西裝頭,鋼筆藍的書包上印著雪白的校徽。私立小學的校長據說是抗日英雄丘逢甲的孫女,父親是她政工幹校的同學,所以全校的老師都認得我們家的孩子。每當姊姊牽著我走過辦公室,很有禮貌地向那些老師問好,就會聽見她們說:「啊,那是楊家的孩子嘛。」    這樣地和姊姊一同在回家的路上,同仇敵愾地睥睨著同一條街上那所國民小學的孩子:啊,肮髒地掛著鼻 涕,難看的塑膠黃書包,黑漬油污的黃色帽子。也沒有注意父母那些日子不再吩咐我們別理那些公立學校的「野孩子」。於是就在一次晚餐飯桌上,沈默的父親突然 面朝向我說:「這樣的,小三,下學期,我們轉到網溪國小去念好不好?」   本能地討巧地點頭,然後長久來陰沈的父親突然笑開了臉,把我的飯碗拿去,又實實地添滿,「好,懂事,替家裏省錢,爸爸給你加飯。」   餐桌上哥哥姊姊仍低著臉不出聲地扒飯,找也仔仔細細地一口一口咀嚼著飯。一種那個年紀不能理解的、揉合了虛榮和被遺棄的委屈,嗝脹在喉頭。    然後是三年十班的教室。我也戴上了黃色小圓帽。下課教室走廊前是我驚訝新奇的孩子和孩子間原始的搏殺:殺刀、騎馬打仗、跳遠、K 石頭。陌生的價值和美學,孩子們不會為罵三字經而被嘴巴畫上一圈墨汁。說話課時從私立小學那裏帶過來的拐了好幾個彎的笑話讓老師哈哈大笑全班同學卻面面相 覷地噤聲發楞。   然後是一次自然課和自己也一頭霧水的老 師纏辯蚯蚓的有性生殖和無性生殖而博取了全班的好感。不是因為博學,他們不來那一套。那天原是要隨堂考的,老師卻在緊追不放的追問下左支右絀地忘了控制時 問。有一些狡猾的傢夥眼尖看出了時勢可為,也舉手好學地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加入混戰:「那,老師,如果蚯蚓和蠶寶寶打架,是誰會贏呢?」「那萬一切掉 的那一半是屁股的那一半,不小心又長出屁股來,那不是成了一條兩個屁股的蚯蚓嗎?」   後來便奇怪地和一群傢夥結拜兄弟了。裏面有兩個女孩子。其中之一叫鄭憶英的女生,開始掛電話到我家。第一次是在房間偷玩哥哥的組合金剛。母親突然推門進來,微笑著說:「有小女生打電話來找我們楊延輝了。」   訕訕地若無其事地去接了電話。   「喂。」   「喂。楊延輝我是老五鄭憶英。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什麼事?」   「楊延輝我告訴你喲你不要去跟陳惠雯高小莉她們玩喲。你連話都不許跟她們講,否則我們的組織要「制裁」你喲。」   「我沒有,」但是那天放學我才看見老大阿品和老三吳國慶,和她說的那幾個女生在玩跳橡皮圈:「這是「大家」要你來通知我的嗎?」   「不是,」女孩很滿意我的服從,聲音變得甜軟:「是我叫你不要理她們的啦,我跟你說喲,那幾個女生很奸詐,她們最會討好老師了,她們還會暗中記名字去交給老師……」    啊,三年十斑的教室。有時你經過學校旁的燒餅油條店,穿著白色背心卡其短褲的老劉會像唱戲那樣扯著嗓 子作弄你:「楊延輝耶……咱們底小延輝兒白淨淨地像個小姑娘耶。」你紅著臉跑開。燒得薰黑的汽油桶頂著油鍋,老劉淌著汗拿只很長很長的筷子翻弄著油條,老 劉積著一小粒一小粒汗珠的胳膊上照例刺著青:一條心殺共匪。油煎鍋上方的油霧淩擾扭曲著,如果你坐在店裏朝街上望,所有經過油煎鍋的行人、腳踏車、公共汽 車,都蛇曲變形了。   後來是坐我座位旁邊的結拜第六叫什麼婷的女生,有一次上課突然舉手跟老師說她患了近視,坐太後面常看不見黑板。然後是鄭憶英自告奮勇願意和她換位置。    這是個陰謀。接下來的一天我都很緊張。我沒有和陳惠雯她們說話啊。她是不是來「制裁」我的?像是我的 沈默傷到了她的自尊,女孩在前幾堂課也異常地專心,悶悶地不和我說話。到了最後一堂課、她開始行動了。她仍然端正地面朝黑板坐著,一隻手卻開始細細地剝我 手肘關節上、前些天摔倒一個傷口結的疤。一條一條染著紫藥水的硬痂被她撕起:排放在課桌前放鉛筆的凹槽,我沒有把手肘抽回,僵著身體仍保持認真聽課的姿 勢,刺刺癢癢的,有點痛。手肘又露出粉紅色滲著血絲的新肉。   連績好久,回家,母親幫我上紫藥水,慢慢結痂、然後女孩在課堂上不動聲色地一條一條把它們剝掉。   直到有一天母親覺得奇怪,「小三這個傷口怎麼回事,好久了,怎麼一直都沒好?」然後她替我用消毒繃帶包裹起來。    另外一次是老大阿品帶頭,教師節那天所有結拜兄弟(妹)的孩子們,都騙家裏說學校要舉行活動,然後一 群人坐臺北客運去大同水上樂園游泳。我把母親幫我刷得黑亮的皮鞋藏在書包裏,穿著老大阿品多帶一隻的拖鞋,興奮地和他們擠在公車最後一排隨著車身顛簸,覺 得公車愈開愈遠,那個陰沈的父親小聲講話的母親的家,彷彿會從此,被我拋棄在身後,永遠不知道我是在哪一天離開他們的。    全部的人只有我不會游泳,兄弟姊妹們很夠義氣地湊了錢替我租了一個游泳圈。我靜靜地漂在泳圈上,看著 他們一個個浪裏白條,把寄物櫃的號碼木牌扔得老遠,然後嘩嘩鑽入水裏看誰先把它追回來。我有點害怕,究竟這是第一次,大人不在身旁,且第一次是漂在腳踏不 到底的成人池裏啊。   然後,鄭憶英遊到我的身邊,她突然拉著我的泳圈,朝向泳池最深的地方遊去,我恨恐懼,一個念頭像周圍帶著藥水味的藍色水波無邊無境地漫蕩開來。   「她要處決我。」    我很想大叫救命,但覺得那會很難看。岸邊戴著墨鏡的救生員微笑地看著這一幕,不會游泳的小男生抱著游 泳圈,讓個小女生游著牽他去看看水池最深那裏的感覺。老大阿品他們追逐小木牌的嘩笑聲已很遠很模糊了。她要處決我。然後他們全部都會相信那是意外。媽媽。 我自尊地仍不出聲,但是眼淚卻混在不斷拍打上臉的水波流了出來。   「好。」然後她說,在最深的地方停了下來,不再朝前遊。這裏連大人也很少游過來,稀稀落落地經過。    「你看我喔。」她讓我攀住泳圈,像一個珊瑚礁孤島上的觀眾席,然後放開我。她說:「我自殺給你看 喔。」然後她鑽入水中。一開始我恐懼的是她會不會從水底抓我的腳把我扯進水中。但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單獨地漂在那兒。救生員和老大阿品他們在很遠很遠的 那一邊了。水面上寂靜無聲,時間大長了,她還是沒有上來。   我不記得她 是過了多久多久才又鑽出水面,「楊延輝你哭了耶哈哈你哭了耶。」那個下午的印象,便是我攀 著救生圈,看女孩一招又一招地表演她的水中特技。她可以倒栽蔥鑽進水中,讓兩條腿朝上插在水面上;她可以仰著臉,身體完全不動,像死屍那樣浮在水面,後來 她還學鯊魚,潛入水中,只露出一隻手掌環繞著我的救生圈遊。   似乎是一場無聲的意志力的相搏,女孩有絕對的優勢,我唯一的防備便是頑固地不露出難看地保持沈默,待我哭出聲來後,馴服便完成了。    那是1977年的三年十班的課室,一切像透過油煎鍋的上方而恍惚扭曲著。後來父親又因我不知道的原因 複職,我再度轉學到另一間私立小學。四年後,在路上遇見老大阿品,他和一群國中少年倚著一輛機車抽煙。「嘿,阿輝耶,那個鄭憶英哪,你應該也記得,去年自 殺了捏。死去了啊。在浴室洗澡,好像把瓦斯打開啦。大家都有去出殯啊,老師嘛有去。你轉走了不算啦……」   關於春麗的「倒掛旋風腿」,很簡單,把搖桿下壓,然後上推,該瞬間按下「重腿」鈕;她的「無影腿」    更容易,只要連續按「中腿」鈕,非常快速地按,則只是春麗的腿踢出一片白色的弧光。但這兩項的攻擊係數皆只有三。春麗向以輕捷取勝,她的絕招並不突出 (相對於Ru、Ken ,或是越南軍官、西班牙美男子)。她的摔打有效速率比任何其他一個對手平均快0.1 秒,且攻擊效率高達四。    老電動迷應該清楚地記得,在我們的那個年代,有一種叫做「道路十六」的電動玩貝吧?啊,說起來真叫人 興奮得喘不過氣來(那是個什麼樣的年代啊),小精靈的王朝剛過,天堂鳥(就是第一代出現防護罩概念的太空突擊類型的始祖)、大金剛、坦克、蜘蛛美人、巡弋 飛彈、雷射、第三代小精靈、頑皮鬼(就是一種尾巴拖著顏料,把整個畫面畫滿才算過關的小精靈的變種)……相繼出現,那是電動玩具店爭相開張,第一個百花齊 放的電動高潮。奇怪的是,待第二個王朝(俄羅斯方塊率領著雷電、古巴反戰、1943、麻將學園出場的輝煌時期)和緊接在後的第三王朝(快打旋風王朝)的相 繼出現,都已隔小精靈世代有六、七年之遙。在電動玩具店打小精靈時你還是穿著深藍色定做得很緊的短褲,把白襯衫拉在皮帶外面,故意把書包揹帶放得很長的國 中生;到了快打旋風的時期,你已是延畢了一年,叨根煙,面不改色,一疊硬幣放在一旁靠銀彈來「破台」的大學老鳥了。    我們總要為之困惑,這空白的六、七年間,在螢幕那邊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中斷了那麼長的一段 時間?是警力在這之間展現了他們掃蕩電玩的韌性?那真是笑話。是因為家庭任天堂電視遊樂器的出現?拜託,請尊重一個電動玩家的品味好嗎?任何一個用慣搖桿 且縱恣於電玩店那種臨場強烈的男子漢,怎能忍受坐在自家客廳味同嚼蠟地玩著畫質粗糙的超級瑪利、北斗神拳?那是,那是因為賭博性電動玩具在那段時期盤據在 我們老電動迷的老巢囉?   我可以奉勸你,倘使再用這樣的外緣線索臆測下去的話,有點自尊的老電動迷會摸摸鼻子,突然把話題岔開,他不願再和你談下去了。   再回到「道路十六」吧。    畫面上是上下縱橫各四行總共十六個格子,每個格子一個缺口,音樂開始播放時,你會看見在畫面上十六個 格子之外的部份——那便是道路——,有一枚綠色移動的小光點,那便是你;後頭有三玫白色亂竄著追逐的小光點,那是電腦,也就是企圖追撞你的「敵人」;在十 六個格子中的其中六七個格子裏,會有微微發光的星號,那是寶藏,標記著提醒你不用進入其他沒有寶藏的空格子。於是你開始在方格和方格間的道路上逃竄著,然 後進入某一個裏頭有星號的方格之缺口。   豁然開朗。螢幕瞬變為你進入的 方格的放大,原來一個方格是一個獨立的迷宮世界,原先匿身在十六個方格 中的一個格子,這時向你鋪展出它整個回環曲折的道路迷障。你原先的小綠點,原來是一輛逃亡中的賽車,隨後莽莽撞撞跟進來的,是三輛窮追不捨的警車,方格裏 的世界可熱鬧了:除了纏繞糾葛在一起的迷宮通道、死胡同以及十字路口,你要找尋的寶藏、叉口處的一個泥淖(不小心陷進去了,車子會噗嚕噗嚕地前行不得,等 著警車來追撞你了)、炸彈、移動的鬼臉,以及錦標旗(吃到了的話,原先追逐你的警車,會變成四處竄逃的錢袋,換你去吃它們)。   三年十班的課室。    從哪一次開始呢?此後,許許多多次,正當處在生命的某種轉折,腦海中便浮現了那樣一個初秋的游泳池 裏,我腳不著底地攀住游泳圈,鄭憶英環繞著在水裏鑽進鑽出表演各種艱難的水上特技。沒有說話的聲音,只有嘩嘩撥水及身體和泳池的水撞擊的聲音。一次是高中 時被一群留級生叫到小巷子裹圍毆,在「幹伊娘」的吆喝聲和結結實實紛落在臉頰和肚子的拳頭中,突然想起一片湛藍色的泳池,我浮在泳圈上漂在無止境延伸的恐 懼裏,而鄭憶英努力憋著氣把自己的身體壓在水底的畫面,突然嘴角帶血地噗哧笑了起來。   「肖耶。」   幾個留級生像是沾到了什麼污穢的東西或是撞見了某種邪惡的巫祭那樣,神色狼狽地丟下我跑開。   另外一次是大學時的第一次變愛,拍拖了兩年的女友有一次喝醉酒跑來宿舍找我。她原是個很少說話的女孩,那一次突然做出異常痛苦的表白:   「楊延輝,我完全不知道你在搞什麼,」她說:「我也從來不知道你腦子裏在想什麼,我的朋友對我說你也許是個同性戀……我不知道我們這樣算什麼,不冷不熱的……」   我一邊拿著濕毛巾幫她擦臉,一邊很努力地:想聽明白她說的每一個字。   「你不要老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你臭屁什麼?」她哭了起來:「你又對我瞭解多少?我告訴你,如果有一天我毫無來由的自殺,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嗎?」   沒有任何理由的,突然,我決定要和這個女孩分手。鄭憶英在鑽入水底前,微笑地對我:「我自殺給你看噢」。那樣的一張臉,像特寫一般擴大浮出。戴上泳帽的圓臉,有一綹一綹沒被蓋住的發絲沿前額濕淋淋貼著。    有一次,在滿妹的店遇見一個老電動迷。「滿妹的店」是一個叫做滿妹的女人開的一家PUB ,據說滿妹從前做過空姐,據她本人說「滿妹」這個綽號就是那時得來的。按說她們飛機一個班次飛出去通常都不會坐滿,一般是七八成,較空甚至五成。空服員在 替乘客熱排餐、端飲料、遞毛巾,應付了一些較嚕囌的阿土之餘,總可以到後艙斜倚著休息,聊聊天打打屁。不過一旦遇上機位全滿,空姐們可就得忙得叫苦不迭 了。這時空姐之間就會出現一種介乎遊戲和迷信的儀式:「抓滿妹。」幾個空姐互相狐疑地嗅著彼此,「誰是滿妹?是誰?快承認。」意即「命裏帶滿」害大家忙得 不可開交之人。   滿妹說,沒什麼好抓的,從她分發上機後,不管飛國內、 飛國外,每一架次都是客滿。罕見的純種的滿妹。 綽號就這樣傳開了。一開始大家還又驚又好笑地混著她鬧,久了,究竟客滿時的服務飛一趟下來會把人累死,她發現大家在背後排班時,都想盡辦法調開不和她一起 飛。「後來真的飛不下去了,就賠點錢不幹了。」滿妹叨著煙,在吧台上空懸著大大小小的雞尾酒杯下,感歎地說:「倒是自己開了店以後,覺得這個綽號倒挺順耳 的。每天都客滿。」   那天我在滿妹的店裏按例用春麗破了一次「快打旋風」的台,不知為何心裏空蕩蕩地無限寂寞。我坐在吧臺上,連點了兩杯龍舌蘭。    「滿妹,會不會有一天,春麗在順從我的指示踢打敵手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猜疑到她要面對的殺父仇人,不是這一關又一關周而復始一一躺在她腳邊的死人: Ru、Ken 、印度瑜伽隱士、美國大兵、西班牙美男子、人獸雜交生出的畸形兒、泰森,還有越南軍官。春麗知道,只要我投幣,就一定曾選擇她。    一旦選擇她,殺父之恨一定可以報仇,但是這個「殺父之仇」為什麼可以一再重複呢?上一次她最後一腳把 越南軍官踢死時,不是已在父親的墓前告慰過父親之靈,且已將功夫裝丟棄了嗎?為什麼還要再一次又一次地從頭開始呢?是不是其實「殺父之仇」根本從來就沒有 解決,真正的殺父仇人還逍遙地在一切殺戮之上,玩弄著她的命運?她會不會狐疑地抬起頭,在一瞬間看到螢幕之外我的眼神?」   滿妹一邊聽我說話,一邊笑著調其他客人的酒,每個晚上,總會有這麼一兩個 客人,神色認真,而不是調情,告訴她一些她聽不懂卻又覺得奇妙新鮮的事吧。滿妹到底是個被寂寞浸染過的女人,我常常在想,當她每晚從一桌一桌醉倒的沒有臉 的人們的桌上,抽走一隻又一隻的空酒瓶;把飛鏢盤旁邊的記分黑板擦乾淨;清掃廁所時發現猙獰盤紮在牆上的鉛字筆留言;各種性器官和性交的圖案,還有重複了 至少一千遍各種字體的Fuck,突然在其中發現一長排的工整的字:波特來爾是牡羊座齊克果是金牛座福克納是雙子座伯格曼的巨蟹座空缺歌德是處女座葛林是天平杜斯妥也夫斯基是天蠍當然嘍貝多芬是射手三島由紀夫是魔羯大江健三郎水瓶而馬奎斯是雙魚。   不知滿妹會作何感想。   不過那晚我確知滿妹是不可能瞭解我所說的那個世界,於是我的寂寞更加稠濃起來。這時候,旁邊一個傢夥,突然對我說:   「先生,你聽我哼一段曲子,」他開始哼了起來。   「啊,「道路十六」,」我的眼睛亮了起來,「那麼你是……」   「不錯。那麼老兄你也是經歷過第一次電動王朝輝煌時期的老傢夥嘍。」我們都興奮極了,又向滿妹點了兩杯酒,滿妹也感染了我們的情緒,湊近坐在我們對面。   「呣,道路十六。十六個格子,還有格子外面的街道。進入和離開。一旦進入,螢幕上張開的是你必須獨自面對的迷亂道路,還有各種把戲:錢袋、泥淖、炸藥、鬼臉、錦標旗,你還得對付後頭跟進來的警車。離開一個格子,你又變回一枚小小的綠色光點,有其他的格子等著你進入。   「不過我們通常都在進入之前便已被暗示過了:發著微光的星號,哪些格子裏有寶藏我們才進入它們,通常都是那六、七個格子在輪流,雖然一關一關藏放寶藏的格子或有不同,但是,你知道的,電動這玩意兒弄久了,分數高不高破不破台是很其次的,」他突然停下不說,望者我。   「是不是你發現了什麼蹊蹺?」    「嗯!」他說,「最先是,我突然懷疑,我在這一關又一關逃著警車的寶藏搜尋中,真的曾經每一個格子都 進去過嗎?於是我開始不理那些發著微光的星號,朝那些個沒有星號的空格子裏鑽。這樣的不理會遊戲規則的探險,其實亦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我常常被不知是否 我多心但似乎更戒慎防範著我跑進空格子裏的警車逼死在那些空格子裏——不過基本上有的空格我確實記得是在另一關進去過了,而僅存的幾個空格,進去後也大同 小異……」   「啊,」我佩服極了,「說起道路十六,國中時我們班上還沒有人敢向我挑戰,沒想到是一場懵懂,搞了一場,根本有哪幾個格子,是我根本不曾進去過的……」   「你別難過,其實我也並沒有全進去過。」   我不很明白這句話,不過他這時向滿妹要了紙筆,把其中兩個格子的迷宮路線畫給我看。   「怎麼,全是死路?」   「對,一進去,發現苗頭不對,但是警車就跟在後面,只有硬著頭皮朝裏面走,然後在迷宮的核心絕望地被撞死。」   「可是你還是進去啦。」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感覺到他的眼神開始飄遠,「進去了,就算是死路,好歹也進去了。但是,一直到今天都讓我困惑不解的是,靠右那一行的最下一個格子,根本就沒有入口可以進去……」   「沒有入口……」    「對,根本進不去,就在十六個格子的縮小圖的右下角,你看見你自己是一個綠色的小光點,繞著那個格子 焦急地打轉,然後,砰!我不知換了多少銅板,坐在電動前面,直到兩個眼圈發黑,還是一樣。投幣,你有三架,砰!砰!砰!再投幣。這樣耗了一個禮拜,電動玩 具店的那些長頭髮的混混和小學生,都圍在我的後面看。他們以為我是電動白癡還是什麼的,心痛地提醒著,「要進那些有星號的格子啦,那裏面才有寶藏啊。」   「會不會是程式設計之初,設計人偷懶,算准了這九個格子根本沒有人會進去,而其中一個,他已經沒有靈感該設計什麼樣的迷宮了,乾脆把入口封住。結果不是「無法進入」,而是根本沒有「裏面」。」   他很詫異地看著我,彷彿不敢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你似為「快打旋風」設計之初,春麗真的有能力思考她為父報仇這件事的荒謬性嗎?」   說著,他放下酒杯,板著臉叫滿妹結了他自己的酒錢,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推門離開酒吧了。   根據克卜勒第一定理,行星在太空中繞行的軌道是橢圓形,而太陽位在此橢圓形的只焦點之一上。第二定理聲稱兩行星與太陽的經矢(半徑向量)在相同時間內,所掃過的面積是相等的。第三定理敍述各行星繞日週期與其和太陽的距離之關係。    於是你想像著你為道路所包圍,你太清楚每一條道路的號誌、分隔島、斑馬線、行道樹下商家,以及下水道 的圓洞入口。你韜略於胸,知道如何超車、闖紅燈而不致被拍照,甚至逆向行駛卻可以流暢地閃過所有迎面而來的車陣。你知道哪一段和另一段的交叉路口因為捷運 施工必然塞班,所以你從容地在那個路口之前便先鑽進小巷道,在歧叉錯亂恰好容你車身通過的窄巷裏以四檔快速鑽行,然後越過那個路口才又回到大路。    你的乘客們駭異地歎息著你對道路的熟悉,像狎玩於自己手心的掌紋。在你的眼中看來,每一個城市:不過 就是由大小粗細的道路編織而成。你不太理會流連於那些五光十色的招牌,路人的臉,便利商店,或是卡式電話亭。你只專注于道路的錯密相銜,所以你不太會迷 路,而一個城市在面對你時,總得順從地卸去它的飾物和武裝,把它的管脈和腸肚攤開在你面前。   但你握有的永遠只是道路,你發現你永遠沒有推門離開過車子,你永遠在前進,循著路的迎面張開而前進。你從一處缺口進入一個格子,你以為你進入了,但你只是被路推著輸送,然後你便又從另一處缺口離開了這個格子。   回到春麗身上吧。   你想到在你生命裏,間斷地以不同星座降生在你身旁的春麗。杜羊座的春麗、處女座的春麗、水瓶座的春麗、金牛座的春麗、雙魚座的春麗。    第二次出現,你已是國中二年級的男生了。小精靈電動的熱潮已全面淹過了之前的小蜜蜂和三合一星際大 戰。你冒出喉結,每一定期便假裝大便坐在馬桶上:偷用父親的刮鬍刀把細細冒出的恥毛剃掉。你和你的朋友面不改色把人家停在公寓樓梯問的腳踏車幹走,然後拼 裝改造,車子幹了愈多以後,你開始轉賣給你的同學。你們還特地遠征獅子林,大批買下那種鐵工廠鑄造的黃銅代幣,十塊錢可以買下一把,然後你回到永和冒充五 元硬幣去打電動。後來電動玩具店全部貼出了「禁用代幣」的警告,你們想出別的花招,把一元的銅板外環繞上一圈保險絲,大小恰和五元銅板一般(啊,那時的一 元和五元,都好大一枚啊)。   這是你自己的回憶的時間組合,在學校裏, 時間以另一面視窗在拼湊著你的角色。你很少講話,像那些好學 生一般神情凝注地看著上課中老師一張一合的嘴,但你的老師總是詫異不解,為什麼這個安安靜靜的學生,每次考試,都能考出他們無法想像的低分呢?你乖順地伸 出手挨板子,從不露出難看的樣子(有些傢夥挨打時會難看地哭泣求饒或掙扎)。其實你心裏正在盤算著如何將小精靈的百萬公式路線修正,以適用於第二代程式改 過的小精靈。   然後在一次月考後的座位重編,一個一向成績維持在班上前 十名的女生,突然被排在你的旁邊。那次月考她 考了全班倒數第二名,你當然仍舊因為墊底而坐在你的老位置上,那接下來的一、兩個月,驚怒的老師把注意力全放在這個成績幾乎可說是在一夕之間瀑瀉而下的女 生身上,反倒不太找你麻煩了。   但她終究是和你不同的種族。有一回她被叫上臺去,卻從容完美地在黑板上解出了一題很難的幾何題,你在心裏防衛地想:只要再經過一次月考,她很快便會被調回她原來的、在前排的座位。   女孩的心思卻似乎並不放在這上面。另一次她又被叫上臺去默一段英文課文後,回到座位上冷笑地對我說:「你不覺得他們挺煩人的嗎?」   我告訴她老師現在還在盯著她,有話下課再說吧。   「你相不相信,」她打了一個哈欠:「我是為了坐在你的旁邊、才故意把月考亂考。」   在下一秒我們被老師怒叱在課堂上講話而到教室後面罰半蹲之前,她說:   「不過我現在有點後悔了。」   (啊!我想起來了,那是你第二次的出現。春麗。但你究竟是天蠍座、牡羊座,或是射手座的?)    牡羊的形象代表了一種二元性(男性與女性)它強調一種團體的關係,而非孤立性的表現:這點和其星座宮 及生肖表的意義也相符。牡羊座掌管第一宮,所謂的開朗外向的性格特色,也是我們意識中社交性強的自我部份:牡羊座的守護星火星代表著創世的第二波運動,自 雙魚座的海洋上升,象徵著星座之輪的生命火花,也是活力迴圈的起始點。在有意識的自我從無意識的內在性格中衍生之際我們彷彿看見了牡羊座的精力根源自雙魚 星座那富創造能力的海洋中升起。雙魚座在宇宙的星球間,大氣和雲層之中合併起來,並因此形成了後來的太陽——牡羊座。   ——《女子星座》,席拉。費倫特   情境僅中止于此,女孩確實在下一次的月考後調回前排的座位。老師松了一口氣,班上突兀的躍出他控制之外的一枚粒子,又歸位於原初的秩序。    道路在你面前依序展開,她已經在你隔壁了,你可以聽見格子裏隱約跳動的心思頻率,不同架子上不同試管 裏化學藥劑格格顫響,你可以好整以暇地測量她兩眉間和鼻樑間的十字比例,或是由顴骨到和下巴的角度測知她是代表死亡和性欲的埃及遺族的天蠍,或是貞潔殘忍 的亞馬遜女戰士的牡羊。   但是情境僅在此便中止了,你再度被摒擋於她的格子之外,只差一層薄牆,一個缺口,你便能進入,經歷她所給你的迷宮路線。   沒有情境。   或者你可以預先知道她所屬的星座,替她假擬好一幅地所應有的迷宮路線(啊!你的全能的星座備忘小手冊),再按著假擬好的叉口、轉角、巷衖、速限、高架橋,替她構建她所應延續的情境。    譬如說射手座的她吧,會不會在一次午休時,揉雜著好奇、挑釁與犯罪共犯的艱窒嗓音,問你敢不敢把你那 個男生的小雞雞掏給她看,她只是不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個玩意兒。或者是巨蟹座的她,在一個陰天的週末下午邀你去她家,房間裏奇異地彌散著一種老人特有的癬 藥藥膏的清涼氣息,還有洞穴般的黯淡色調與光線。她沒有和爸媽生活在一起,每天放學回到家裏只有重聽的奶奶。她的房間是那種老一代人的紅木傢俱、斑剝不堪 的五斗櫃和圓鏡梳粧檯,牆上掛著一張鏡框黏滿蟑螂屎的她父母的黑白結婚照,你無法避開視線地看見她疊好在床沿的、不應是少女所有的、老阿媽才在穿的那種老 式的粗布胸衣和胖大的內褲。   當然也可能是金牛座的她,比你要沉默地敵視著不斷找她麻煩的老師,然後一個清晨的早自習,她穿著牛仔褲馬靴的年輕母親,在走廊流著淚告訴老師,她的女兒昨天夜裏吞了一罐安眠藥好發現得早現在在醫院洗胃這孩子承受壓力的能力較差又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能不能請老師對她標準放寬些?   終於有一天你驚悚地想到一個問題:   我是什麼星座的?   (是呀!我自己,我自己是什麼星座的?)    關於神龍拳(Hurricane )的操作方式:以左手虎口銜住搖桿,彷彿逆時鐘三點至十點半,畫一道一百三十五度左右的弧,畫弧同時右手瞬間按下「重拳」之鈕,螢幕裏的Ru便會嘶喊著 「ㄏㄡ——ㄌㄧㄡ——ㄎㄧㄢ!」舉拳朝天擎飛而起。攻擊係數二成三三。防禦係數二成五。若是畫弧同時右手按下「重腳」   之鈕,則是Ru劈腿在空中打螺旋槳一般的「旋風腿」。不過中看不中用,攻擊係數只有兩成。防禦係數低至零點五成。搖桿若是由九點方位至四點半方位同樣逆時鐘畫一道一百三十五度之弧,右手按「重拳」   鈕或「輕拳」鈕,則是在第一代快打叱吒一時的「氣功」,一團白色的氣功環Ru在一招「亢龍有悔」式的只掌中拍出,第二代攻擊係數被壓低,只有一成。防禦係數仍高達五成。    常常在和一個人分別了很多年以後,重逢時錯愕地聽見他們在描述著一個陌生的、和你完全無關的你自己。 像是一個你早已遺棄的、有著你的臉的死嬰,卻在你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他們的溫室裏被孵養長大。你恐怖地想像著那個死嬰,在他們的溫室裏,發出波波聲響成 長的情形。有一天,你在戲院裏,或是隔旁的公用電話,或是公車後座兩個聒噪的女人的談話裏,聽見她們在談論著「你」——那個早在某一處叉口和你分道揚鑣的 「你」。   「那不是我!」你在心裏大喊。    大學時沒有理由便分手的女友(後來我知道她是雙魚座的),許多年仍持續著寫信給我,大約拖了三、四年吧,終因我始終沒有回信而中止了。有一個夜裏我在滿 妹的店里拉Bar 贏了四千多塊,請滿妹及當時店裏寥寥無幾的客人每人喝一杯酒,走出店來在街道上我突然寂寞無比地想念起那個雙魚座的女孩。   回到住處我瘋狂地翻箱倒櫃把她這些年來所有的信給翻了出來。卻發現一封又一封叨叨絮絮的自語。正是她一次又一次關於她的保溫箱裏,我遺留在彼的死嬰,培養中持續在裂變成長的實驗報告。   她的最後一封信有一段這樣寫著:    「……今天早上刷牙時,在牙刷上先擠一截百齡鹹性牙膏,再擠一截很涼很辣的黑人牙膏,突然想到這不是 你的習慣嗎?我已不知模仿這個習慣有多久了。這樣想著,便一個人在浴室裏哭了起來,並且決定這封信以後,再也不寫信給你了。……我周圍的幾個好朋友,都對 你的生活細節瞭若指掌,她們成天聽我重複地描述,似乎是我對於你童年記憶的一片空白的補償,我至少比你還要清楚地掌握了某一段時期的你自己……」   我曾經有那樣的一個習慣嗎?在牙刷上擠一半鹹性牙膏,擠一半涼性牙膏,我完全不記得了。   是不是從那以後,突然耽迷於十二星座的認知遊戲?   用黃道十二宮的白羊座、人馬座、獅子座諸星代替了佛洛依德的口腔期、肛門期意識與潛意識。   在認知的此岸、隔著隨處充滿了讓認知滅頂的湍流和漩渦的真相大河,不敢貿然再涉水而入。於是你開始以人類極限的神話,去替繁浩無垠的星空,劃分你所能掌握的座標和羅盤。   十二個星座乍看是擴張了十二個認知座標的原點,實則是主體的隱遁消失。他人的存在成了一格一格的檔案資料櫃。認知成了編排分類後將他們丟入他們所應屬的星座抽屜裏,而不再是無止境地進入和陷落。    你會說,啊,這個傢夥是雙子座的,所以他的喜怒無常是在表層隨語言而碎裂的宿命性格,他的性格隨他說 出來的話而遞轉。結果對不起他說老兄你記錯人了雙子座是另一個某某,我是天蠍座的。哦!於是你趕緊翻閱你的星座備忘小手冊,那就是了,早熟的原罪意識,黑 暗深淵的正義膜拜者,天蠍座的,不能控制自己的犯罪本能,卻遠比任何一星座為著自己曾經的罪或不貞而自懲或自虐。我明白你的衝突。    可以挑選任何一套詮釋的系統,只要你按下你所屬的或你要的星座,所有的表像於外的乖詭行為、歇斯底里 的扮相,你不能理解的沉默或空白,都可以彙編入它的星座解剖圖。啊!你只要握有那個星座的指南,就可以按因應於他(她)們性格節奏而設計的謀略,照著路 線,一步一步直搗私處。   甚至你可以直視自殺,你可以直視自殺後面的無邊的黑暗。   鄭憶英。你想起了鄭憶英。    我最後一次遇見那位「道路十六」老兄是在春麗在城市的上空出現的前一晚。那一陣我將近一個月沒再踏進 「滿妹的店」,一方面是為了賭氣:有一晚我在滿妹的PUB 裏,按例選了春麗,寂寞又麻木地操縱著那台「快打旋風」的搖桿和按鈕。像儀式一般地,當我破台之後,我會點一杯馬丁尼。坐在臺子前,看著螢幕上千篇一律的 結局:春麗跪在她父親的墓前,悲傷祝禱:爸爸,我已替你報仇。請安息吧。然後她扔開她的功夫裝,換上洋裝,把髮髻解開任長髮披下。   但是那晚,當我已讓春麗打至最後一關越南軍官時,有一個穿著制服的小學生,跑來坐在我的旁邊,在我來不及疑問小學生怎麼可以跑到PUB 這種地方來時,他已敏捷地投了五元下去,並按下只打的按鍵。   這叫做切關,就是從中闖進來的意思。你和電腦的對打先停下來,必須和切關的人打擂臺,打贏了再繼續和電腦的比賽,輸了,你就抹抹鼻子走開。   邪門的是那孩子也選春麗,穿紅色功夫裝的春麗。螢幕上只見兩個衣服顏色不同長相一模一樣的春麗翻跳廝殺。第一局我贏了,但是接下來兩局皆輪。我不服氣投錢再繼續,但這回更慘,他的春麗幾乎一滴血都沒流就把我的春麗幹躺在地上。   我大約換了兩百塊的銅板、不斷的投幣,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的春麗在哀號中躺下。我們的對決驚動了包括滿妹和櫃檯這邊的顧客,大家嘖嘖稱奇地圍在我和小學生的後面。那孩子氣定神閑,等著我狼狽又暴躁地投幣。   「算了吧!」當我把口袋的硬幣用完,正準備起身再向滿妹換錢峙,滿妹輕輕按著我的肩膀,小聲地說:「不要和他打了嘛,我請你喝杯馬丁尼好不好?」我真是傷心極了,看著那孩子經易地破了台,「他的」春麗跪在她父親的墓前:爸爸,我已替你報仇,請安息吧……   就這樣賭氣地一個多月不再踏進滿妹的店,所以當我再在「滿妹的店」遇見那個「道路十六」老兄趴在一台機器前聚精會神地打電動峙,我並不知道那是已放在店裏一個禮拜的「道路十六」。   「怎麼可能?這不是道路十六嗎?」我失聲驚呼出來。   「怎麼樣,」滿妹得意地說:「1982年的機種,一個朋友在基隆的一家撞球店看見,一萬塊就給我殺回來。這個傢夥啊,第一天來,看見一台「道路十六」擺在那兒,眼淚就直直兩行流了出來。」    但是那傢夥渾然不覺我們的談話,下巴直直地伸向螢幕。畫面上橙色綠色的光,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流動。 這下他可以慢慢地找出進入右下角那一格的方式了吧!心裏這樣想著。十年前的老電動,真是像做夢一樣。但是我發覺他盡把自己的賽車,往左上角走,然後在左上 第二格裏的死路被警車夾殺。   「就是上回快打旋風將你擊敗的那個小學 生,」滿妹興奮地若訴我原因,但我微微有一種遭受傷害的委屈, 她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而一個月沒出現嗎?「有一天站在後面看著他打,繞著畫面右下那一角,怎麼樣都進不去,突然就說話嘍,「第四格的入口不在第四格的外 頭,而是在其他格子的裏面。」奇怪的孩子……」   「果然是程式設計的詭計。」    「也不算是詭計。這傢夥誓死要進入道路十六第四格內部的消息很快就在店裏的客人間傳開。有一晚,一個 客人扔了一本日文版的《1982年電動年鑑》在我的吧台……書裏有一段報導了這個電動程式設計之初發生的一些內幕:「道路十六」程式的原設計者是一個叫做 木漉的年輕人,這道程式上市之後三個月才被人發現出了問題,也就是第四格沒有缺口無法進入。至於是木漉刻意設下的一格空白,還是程式設計中途因他瞌睡而發 生的錯誤,沒有人能知道,因為木漉在「道路十六」推出後一個禮拜,就在自己的車房內自殺了。總公司找了木漉生前的好友,也是她們電動程式圈子裏另一個數一 數二的高手,一個叫做渡邊的傢夥。   「這個渡邊,嘗試著把木漉設計的程 式叫出,卻一籌莫展,原來有關第四格部份的程式,被木漉單獨用密碼 鎖住了。年鑑上還透露著另一段關於這兩個程式設計師之間的一段秘辛:似乎是在木漉死去之後——或許在他生前便已暗潮洶湧地進行——渡邊愛上了木漉的妻子, 一個叫做直子的女孩……」   「先別說這個」,我打斷她:「後來程式究竟解開了沒有?」    「可以說沒有,也可以說解開了。」滿妹說:「渡邊沒有辦法拆開鎖住第四格入口程式的密碼,但他也不是 省油的燈,就另外設計了一套進入第四格的入口程式,但這個入口,他只好把它放在別的格子的迷宮裏了。不知道有沒有人找到這個入口,但顯然確實是有這麼個入 口,可以進入第四格裏。年鑑上提到,渡邊替這個看不見入口的第四個格子,取了一個暱稱,叫做「直子的心」。而且,他在「道路十六」上市一周年的邢一天,也 在自己的家裏自殺……」   「真是悲壯,」其實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坐在機器前的老電動,這時咕噥出一句:「最後一格了,我就不信還找不著……」   「他這一個禮拜,全在做地毯式的搜尋,一格迷宮一格迷宮地碰……」   就在滿妹的話說到一半的當下,毫無預兆地,那傢夥的車已進入第四格了。   先是一連串的英文,大概是說:恭喜你進入第四格,不管你是無心還是故意的,你已闖入了我,渡邊、我的好友木漉,以及直子的秘密通道……   然後,他的賽車便出現在一個空格中了。這就是第四格了。我激動地想。這個格子(這時是整個畫面)   沒有任何迷宮和道路,只有兩行字:   直子:這一切只是玩笑罷了。木漉。   下麵一行寫著:   直子:我不是一個開玩笑的人。我愛你。渡邊。    有好一晌所有圍著電動的人都沉默無聲。畫面上那輛賽車停在兀自閃跳的兩行字旁。警車是無論如何也進不 來了。我不知那個老電動他內心作何感想,困擾了十來年的格子,闖進後卻發現是一段別人糾纏私密的故事。兩個先後自殺的程式設計師和一個女人的愛情。「直子 的心」。艱難地千方百計的進入,各種路線和策略,結果只是兩句話。「真是熾熱又寂寞的愛情啊」我輕輕地說,並且發現每個人的臉色都很難看,便踮著腳,沈重 地離開「滿妹的店」。   不能進入。    當然你可以看見街道。街道上移動的人。或者你會經過公車站。你是隔著相當厚的車窗,人的表情和顏色很 容易被速度拉成扁貼在餘光的玻璃上的,水裏的毛巾絮端或什麼的。你可以看見儀錶板、螢光的指標和鐘面數字。那一陣子你開始利用塞車聽貝多芬:最後的絃樂四 重奏、合唱、小提琴協奏、皇帝,後來你甚至聽命運。你很認真聆聽,但你感到那是一種充滿,你無法進入。    你把音響開得非常大聲,所以你始終覺得車窗外的世界是清潔無聲的世界。每一個紅燈時,你會茫然盯著前 一輛車的車牌數字。你會盯著任可另一輛車的裏面,裏面的人,有時有戴斗笠綁著花布頭巾的黝黑婦女敲你的車窗,她會發覺你用驚悚畏縮的眼神看著她,她只是賣 玉蘭花的。你想著,在這道路和道路之間的車子,它們只是一個綠色的小點呢?是一個自成空間的格子?為什麼在格子和光格子間的道路,會出現賣花的婦人?   不能進入。   下雨的夜晚,你可以聽見自己車子的輪胎在積水路面曳行而過的聲響。你可以聽見雨刷貼著玻璃戛擦的澀膩聲響,你可以看見轉彎時自己的方向閃光箭頭一貶一眨地在儀錶上閃著。還有映著路口黃色閃光燈一灘在路上的流光。你有時真的想瘋狂地大喊: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   周而復始的催油、放離合器、排檔、打方向盤。在新生北路快速道路上你輕率便可飆到一百二,然後在自動測速照相機之前緊急煞車減速為中規中矩的六十。你隨著車群離開快速道路,沒入塞車的仁愛路。    沒有迷宮、寶藏、在後追逐的警車或是錦標旗。而你不能進入。你想到十六個格子中,最右下角的那個沒有 入口的格子,心裏便抽痛一下。你想到自己的小綠色光點絕望又賭氣地在那個格子的外緣徘徊,然後活活被撞死,正這麼想的時候,車子的前方出現一個穿功夫裝的 少女。你在緊急煞車輪胎爆擦路面的刺耳聲響中沒有感到有物體迎車頭撞上的重量感。後面的車子相繼緊急煞車,然後喇叭聲大響。   我撞死了一個女人。你想,不對。   春麗。天蠍座的。是你。    慢慢你會發現許多絕招的操作方式是重複的:例如同樣是把搖桿朝最左壓,然後在迅速右推的瞬間按下「重 拳鈕」。則畫面上若你選的是越南軍宮,他會旋身平射而出渾身焚起藍色的光焰朝對手撞去;美國大兵是射出回力飛鏢;西斑牙美男子是在地上翻個滾朝前用鐵鉤朝 敵人刺;而日本相撲的Honda 和人獸混血的布蘭卡則都是把自己變成一枚炮彈向敵人射去。同樣把搖桿下壓然後在迅速上推的瞬間按下「重腿鈕」,則畫面上若你選的是春麗,她會使出「旋風 腿」;若你選的是美國大兵,他會畫出一道殺傷力甚強的光弧腳刀;西班牙美男子則是尖嘯著淩飛上空,然後抓起對手倒栽蔥在空中把對方摔下。慢慢你會發現,許 多呈現而出的特性雖然不同,其實操作方式是一樣的。   於是那天夜裏你推門撞進滿妹的店,你的臉色慘白冷汗淫淫濕透了襯衫,正在吧臺上瞌睡的滿妹瞿然站起,看著你摔摔跌跌走向她。   「滿妹……我撞死了人……是春麗……」   「是春麗……」這時靠彈子台後邊落地窗那邊有人在輕呼著,但他顯然不是聽見我說的話,因為他正背對著我們,把只手攀貼在黑色窗玻璃上,仰著頸子望著城市的天空。   「是春麗耶……」慢慢有人聚攏著湊了上去,一群人像壁虎一般貼在那整片的落地窗上,歎息聲低抑地擴傳開來。   滿妹拉著我也擠到窗前「啊!是春麗,巨大的春麗正和越南軍官在城市的上空對打。「是最後一關了…    …」有人這樣低語著。和螢幕裏一式一樣的裝扮,水藍色綢布功夫裝、綁著丫頭髻,在月光下潔白如冥奠的 紙人一般的娃娃臉,因為激烈的打鬥而喘著氣。越南軍官紅色的墊肩軍服、黑色綁了腿的軍靴,臉上因為沒在暗黑中,只模湖看出彷彿打不出噴嚏那樣的不耐煩神 倩。春麗很快又騰身而起,跳上另一棟大樓的頂端。這是我第一次仰著頭看著此我龐大許多的她在和對手決鬥。她知不知道我在看著她的性命之搏呢?越南軍官一個 旋身放著藍焰的「飛龍在天」把春麗撞翻下大廈。所有人擔心地驚呼起來。然後,又看見春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她的臉上像抹了一片煤灰,有汗珠沿著眉梢流了下 來。   時間在延長著,這不是最後一關了嗎?   她正在為我賣命,自己卻渾然不覺。    在她的頭頂,是一片銀光泛燦的星空。你以為你的頭頂,能有什麼樣的星空?梵穀的星空(牡羊座),夏卡 爾飄著農夫和牛臉的星空(巨蟹座),耶蘇在各各他含淚相望的星空(魔羯座),還是拿破崙在西伯利亞雪原上看見的星空(獅子座)?春麗似乎在等待著下一步的 指令。潮汐遷移,只因你降生于此宮。    全城的人在屏息觀望著春麗和軍官的無聲對峙,只有我熱淚漫面。突然想起這許多進進出出 我底星座圖的人們。我記得他們所屬的星座並且爛熟於那些星座的節奏和好惡,但我完全無法理解那像一大箱倒翻的傀儡木偶箱後面的動機是什麼。天體的中央這時 是由牛郎、織女、天津四所組成的夏天直角三角形,你可以看見天鷹、天琴與天鵝,以及橫淹過它們的銀河。白羊座以東,沿著黃道帶,你可以看見M45 星團中最燦爛的七姊妹共組的金牛座——淡藍、銅礦、藍寶石、嬰粟的星座。你可以看見有M42 星團位於腰際三顆星下方,極美的獵戶座。並在它的上方找到雙子座——淡黃、水銀、瑪瑙、薰衣草的星座。當然你可以再循序找到有M44 星團的眩目的巨蟹座——綠色、灰色、銀器、莨苕的星座。你可以找到尊貴的天蠍,牠菱形的頭部和美麗而殘忍的倒鉤……你可以在繁密錯佈的整片星空,按著你的 路線和位置,描出你要的神獸和器皿。但你再一眨眼,則又是一整片紊亂的、你無由命名的光點。   只因你降生此宮,身世之程式便無由修改。春麗,在全城的靜默仰首中喘著氣,她的頭頂是迴圈運轉的十二星座。眼前,則是彷彿亦被紊亂的星空搞亂了遊戲規則,像雕塑一般靜蟄不動的敵手。   時間在延長著,這不是最後一關了嗎?   按:本文出自駱以軍的小說集《我們自夜間的酒館離開》。 ***

駱 以軍,一九六七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台灣省巡迴文藝營創作獎小說獎、全國大專青年文學獎小說獎、聯合文學小 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等。 著有《紅字團》、《第三個舞者》、《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妻夢狗》、《月球姓氏》等。

此文章由“文學視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推出

沒有留言: